从沈清云处理沈三爷的事到碧珠领着这位二公子回到院儿里,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,沈清姿已经换了身浅紫色襦裙,外披米白色厚织提花锦袍,袍子边缘处皆浅浅地镶了一层珍珠白貉子毛,偶有几根黑灰褐的杂色掺杂其间,而头上的一对金钗和发髻后的步摇也取了下来,仅一根雪松藏月簪隐在发间,胭脂淡匀,墨眉轻勾,显得整个人更加出尘绝俗,多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意境美。
若非她刻意的摸了又摸头上的簪子,还把双眼笑成了一条缝,沈清云当真以为她改性儿了.....随即又忧心起来,沈氏虽家大业大,可与京中的累世权贵天潢贵胄相比还是黯然不少,若真嫁进魏家,对阿乔来说未必是福分。
碧珠却讶异的轻声嘟囔道:“小姐,也没见你天天戴那白玉簪,怎么这般稀罕这新簪子?”
沈清姿嫣然一笑,并不作答,拿上手炉扭身走出了院门,挺拔的身姿也隐隐间带上些许婷婷袅袅之意。
车行至市门口,几人下车步行至那两个儒生讲学的地方,沈清荇会去那里踢馆子,哦不,讨论学问。
东二市呈井字形,昨日沈清姿和魏弈宸虽绕来绕去,但一直在左手边打转儿,今日要去的是右边的第二条街,整条街都是笔墨纸砚的铺子,还有一个占地三间铺子的书肆。
此地价贵,虽不比京城那样寸土寸金,铺子也如鱼鳞般紧紧挨凑在一起,许是当初规划市场布局的官老爷觉得这样铜臭味太重,最终大笔一挥在图纸上加了个纳凉的亭子,供人休憩,就在书肆边上。
沈清姿和沈清云抵达时,亭子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,亭子对面的茶馆二楼窗户处还探出不少脑袋来看热闹,既有背着竹篓的贩夫走卒,也有总角孩童,最多的还是身着锦衣的士大夫们。
沈清荇今日一身湖蓝锦袍,高冠束发,朔朔秋风钻入他的宽袍大袖,飘飘兮如云中仙君,大有高高澹士之风。另外两人一背手而立、一跽坐于蒲团之上,看样子已辩上一阵了。虽然凳子一物早已流行开来,可文人雅士仍喜欢跽坐,就是这个姿势保持久了对足弓骨头不好。
跽坐的姓言名慎,字不悔,站着的姓伏名偃,字望公。
碧珠从护卫手里接过矮凳,扯扯她衣袖,扶着她站了上去,如此一来她的视野更加开阔。
跽坐之人捻着胡须郎声道:“吾与望公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【1】,周游五国,一为求学,二为有心求学之人传道受业解惑。我二人纵览史书典籍,可学海无涯,只守在方寸之地已无进益,吾不敢安于小成而不求极致,天下之大,俊才忠良之辈之多,遂安双亲幼子于妥善处,四处求学,只盼能得圣人十之一二。“
”吾每到一处,皆与人辩学,不敢说博文广智,唯对圣人经典有所感悟。螽是一个冬字下两只虫,“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”【2】,这便说明螽非一般虫子,善跳跃,食庄稼,吾将其解为蝗虫,有何不可?”
沈清荇甩袖,踱步笑道:“不悔兄所言甚是。学海无涯,潜心学问便是从古文典籍中寻今人之理,其实不止不悔兄有此感悟,我诗社中的同好们亦有把樛木解为曲木,把卷耳解读为后妃之志也,甚至将芣苢释义为女子美德,众说纷纭,不过是探究学问,正如吾与不悔兄于此辩论,各有所悟、各有所得,岂不快哉?”
跽坐之人眼见沈清荇将二人辩论定性为探讨学问,不由得急了起来,正思索对策间,那背手而立之人若有所思道:“所言有理!”
跽坐之人歪头觑了眼自己的好友,可惜几个眼色都抛给了空气,也顾不得拽文绉句了,气道:“子渊兄,辨学问,便是纠偏、纠错,我二人不求功名利禄,一身白袍穿十余载,就是为了传道受业,为了告诉天下人何为是非!而不是在这里诡辩,咬文嚼字!若没有个对错,今日甚至有人能说双亲有错则无需孝悌,子可自专,数百年前就是礼崩乐坏、君不君臣不臣,才至天下四分五裂!我大越就是尊了圣人学说立国百年,岂可重蹈覆辙?!”
四周的士大夫们神色各异,可普通百姓早就没了兴致,纷纷准备挤出人群各出各摊、各回各家。沈清姿见状立马高喊:“你就一定对啦?万一你错了呢?闭目塞听,鲜仁矣!”
这一喊,本欲离开的百姓立马撤回迈出的步子,兴致勃勃的看起热闹来。而那跽坐之人腾的一下站起身,顺着声音寻去,目光在沈清姿身上溜了几圈,甚是无礼,让沈清姿对这人愈发嫌恶。里圈越来越多的人朝外望来,吓的沈清云连抱带抬的从凳子上扯下自家幼妹,猫着身子往人堆里躲去。
人群议论声未起,沈清荇又夺回了他们的注意力,这才没让自家幼妹成为“众矢之的”。他立定身形,负手而立,道:“圣人曾日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思无邪!”【3】,不论是写百姓劳作、痴男怨女,或是忠孝志向,皆是真情流溢、直抒胸臆,无托虚饰伪、扭捏作态,更遑论以螽斯暗讽朝政!”
此话一出,附和声连连响起。这人最蠢之处便是打着圣人的幌子,反而把自己框死了。沈清荇继续踱步道:“吾十分钦佩不悔兄和望公兄孜孜求学的态度,可二位以偏概全未免有些偏颇,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,岂不好心办了坏事?”
谶言一事沸沸扬扬,二人都有所耳闻,那字不悔的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妥,吓的后退几步跪了下去。
沈清荇见目的达到,遂转身面向众人道:“今日只是辩论,无关对错!圣贤尚需每日三省吾身,我等更当如此!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,方可免失中正,倚于一偏!从今日起,我连同诗社的好友们,每隔三日会在此处讲学辩论,凡有好学者,不论贫富、年龄,皆可前来!”
“沈公子高义!”一人喊道,正是混在其中的沈府小厮,反应过来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,碧珠想到自家小姐方才的壮举,喊得最为卖力。
弹指间,沈清姿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,此番辩论,既为沈清荇博了美名,亦解决了螽斯的谶言,可谓是一箭双雕,好计策!
似是有人在看她,她转头向茶馆二楼望去,与魏弈宸目光相接,又忙不迭的低下头去,一颗心扑腾乱跳,她手足无措的将手炉护在胸前,轻咬嘴唇,如秋日里最饱满最艳丽的红果实被咬了一口般,让人心泛涟漪。而她不知,先前她的一颦一笑、叉腰怒骂不嫌事大的模样,俱落在了他的眼里,填满了他的心房。
沈清云也加入了呼喊的队伍,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,自然也未看到茶楼上的人,不然他定会如老母鸡护崽般拉上自家幼妹就跑。
略技夸道:“公子以前虽从未送过姑娘东西,可眼光是一等一的好。”
魏弈宸连眼神都懒得给他,“用得着你说?口信给他们带了吗?把好看的好玩的都留下来,不用上到铺子里了。”
他们,指的便是魏弈宸名下的数间古玩珠宝铺子。
“公子放心,刘掌柜心里有数。来清河前咱们给仇师傅送的玉石,他也打磨好了,一套小玉鱼,就等着公子回京去取呢!”
“给仇师傅备份礼罢,他给我打了这么多年的玉器,以后可能用不上了。”
“诺。”略技心中既欢喜又欣慰,公子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!家里有他爱的姑娘,还会生三个可爱的娃娃,公子和沈姑娘会如老爷夫人般恩爱相守,公子会待每个孩子平等的好,绝不会偏倚其中一个。
他六岁跟着公子,公子因是嫡子,肩负着家族重任,自小便不得承欢父母膝下,弟妹玩闹他读书,弟妹在父母身旁撒娇,他也要遵循礼节乖乖的立在一旁,老爷与公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问他书读的如何.....公子便将一腔心绪发泄在了玉石玩物上,不论是雕人、雕动物,都是五只,两大三小,紧紧相依。
而他作为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五岁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,不受宠的原因也很讽刺,娘亲生他时难产,花了一吊钱请稳婆才生下来.....而亲爹拿着人牙子给的两吊钱头只是喃喃道“总算没亏钱”,既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哭着交代“好好听主家的话才有饭吃”,也没有任何解释,铜板数完就走了。从他见公子的第一眼,便读懂了那让人心疼的眼神,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,他是发自内心的为公子欢喜。
楼下的呼喝声半晌才淡去,沈清云带着几人先站在书肆旁等了一会,等到人潮褪去才带着沈清姿往市门口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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